《foreverlove》作者:靡宝【完结】 那一年,我失去了一个朋友,离开了另一个朋友,远去日本留学...... 回忆就如同这首歌一样,唱出我青春岁月里的这段灰色却是美好的故事。 (每日更新精彩耽美小说,敬请关注:https://www.256zww.com/256中文。现在手机访问可无广告阅读哟~)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站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原文作者! 一、 东京在下雪,不小,但飞机还可以勉强着陆。我透过机场宽大明亮的玻璃窗往外望,车未开过的地方都有一层厚实的雪白。铲雪车在极远的地方挪动,雪地里,即将分别的情人正紧紧拥抱着。 异国的空气里弥漫着陌生的气息,有着恍如隔世的失落。 玻璃窗旁一株夏天的水生植物,嫩绿的叶子。我就和它一样,与这里是那么格格不入。 来接我们的是对方学校的学生会干事,清秀而大方。大巴车干干净净的,我找了一个靠窗的位子,拉紧围巾,缩了起来。 那男生在介绍学校,我却独自听着耳机。 他嫌光说不够,于是放录像。车上的电视屏幕闪了闪,出现了学校气派的大门,但紧接着就是学校寒酸的后门。 全车人一阵哄笑,我的耳机里在放着《ForeverLove》。 原来那是他们学校导演系的学生拍的,模仿了Bruce·Corner的某个拍摄手法。 车驶进市区,就像人由冷清的街道突然走进PARTY一样,周围一下子热闹了起来。我把鼻子贴在窗玻璃上,楼房行人在如过眼云烟般飘过,突地一个红衣男子,灼痛了眼睛。 "想家了?" 我转身,那学生会干事已坐在身边。 "不,"我说,"我是离开朋友来的。" "是男朋友吧?" 我笑,说:"你从何而知?" 他未答,站起身,问:"在听什么歌?" 我说:"几年前的老歌了。" "是谁的?" "X-JAPAN。" 他点点头,"5、6年的光景,已是老歌了!"然后走向车前门。 我这才发现车已开进了校园,错过了那漂亮的大门。 晚上是联谊。 我在角落,看他们又笑又叫,像过节一样,彩带呀、啤酒泡沫呀什么的撒得到处都是。这两国人五、六十年前还拼得你死我活的,现在却亲得像多年未见过的胞亲。 人们,正是因为能遗忘,才可以在这世上继续生存。 而我想要在这里重新开始生活,那就要忘了你吗? 有人在叫我。不知谁和他们说了我会弹钢琴,于是吵着要我献一曲。 我见没法推脱,只得点头答应。 我坐在钢琴前,看那黑白相间的琴键。 手指按下去时,我听到有人在身后什么地方喊道: "同学,今天下午音乐教室是要用来开会的。" 我没理他,那时的我就像弹珠袋里的一颗锥栗。 他又叫了,"同学......" "算了!"另一个男生说,"让她弹吧,我喜欢那首曲子。" 这下我倒停了下来,回过头。音乐教室靠门的第一扇窗子下,风吹轻纱如烟,他们俩就站在那儿,让午后的阳光在发间跳跃。 我一时不清醒,那人又开口了。 "对不起,你能再弹弹刚才那支曲子吗?" "啊?" 他补充到:"我这位朋友喜欢。" 这还真是个奇怪的理由,他刚才还要赶我走呢! 我忍不住轻"呵"了一声,他那朋友顿时脸红了。 "不用了!"那朋友慌忙说。 看在他那样可爱的份上,我决定不再为难他们,继续弹那首曲子。 他站在我身后说,"你弹得真好!" "因为我喜欢这支曲子。" "ForeverLove?" "是的。"我说,"ForeverLove!" 我就这样认识了欧阳和萧。 别人追忆往事就像读情人写给你的最后一封信,痛并快乐着。我的往事却像一棵洋葱,剥开来不但内幕重重还让人泪眼汪汪。 就像我弹的曲子。只是一首情歌,却被赋予了那么多其他的伤痛。 我轻轻的人生也背负了过多的东西。 可听者不会在意。这是狂欢的PARTY,紧接着我的钢琴的是劲爆的舞曲,所有人都跳了起来,而我还没来得及听到一点掌声。 这真是个糟糕的开始,很适合我低落的情绪。 有人在我身后问:"在看什么?" 我没有回头,答:"看鱼。" "看鱼什么?"他又问,真是个好奇心旺盛的人。 我说,"体会鱼的快乐。"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居然还会用日语和我打禅机! 我回过头,那个清秀的学生会干事冲我点头哈腰。 不错嘛,居然还知道和我讨论鱼之与人之乐的联系。日本的基础教育也有教这些?不会吧! "我妈妈是中国人。"他解释。 我偷笑。原来是中日合作的成果。 "你刚才的钢琴弹得真好。" "因为我喜欢那支曲子。" "ForeverLove?" "是的。"我笑了。 "是的。"我说,"ForeverLove!" 他告诉我,他叫加贺。 我c黄边那扇窗向西南,我跪在c黄上,就可以把头探出去,底下人来人往。 几天的大雪把东京的天空洗得格外明净。傍晚时分,晚霞汹涌,落日旁全是嚣张的橘红,然后向外逐渐淡下去,一点一点,在云的边和蓝天最浅处,就是一抹娇美可人的粉红,会偏点紫,如此悦目。 天空下,鳞次栉比的楼房分割着空间。我用双手的食指和拇指搭成一个窗户,在那片空间里移动,试图框住一个完美的构图。 我像突然听到了萧的声音;"从这个窗口望去,可以看见过去,看见故乡。" 泪眼朦胧。 在学校实验楼的天台,我们一起等欧阳。已经忘了是要去做什么,只是耐心地等,可他老人家却一拖再拖。 我面向夕阳出神,不知自己身在哪一个时空,突然萧把一边耳机塞进我耳朵里。 那是再熟悉不过的旋律,我曾在无数个夜里反复聆听。 幽暗的灯光,伤怀的歌曲。 钢琴和弦乐。 爱与离别。 萧把手指搭成窗户,说:"你要是去了很远的地方,就这样子看我吧。我会在这里面的。" MSN里,欧阳和我说晚安。 要走了? 是的。不再回首。 小时候我们家很穷。住的大院里什么人都有。雨季,洗过的衣服只能晾在走廊里、窗户上,于是房间里暗得很。 妈妈没有钱送我上幼儿院,于是她上班后,我只能整天呆在屋里。那时,一个离了婚的女人带个孩子不容易,我懂事,从不吵闹。 可我还是寂寞。 有时我会从窗户里探出头,用手搭个小窗,自己找风景。 有一天,有个小人问我:"你在看什么?" 我发现窗外葱葱灌木里站着个男孩。 静止的时间开始转动,我有了第一个朋友。我们天天隔着窗户玩耍。他会给我讲从他父母那里听来的故事,会摘花儿送给我。 每天,他总按时到我的窗下,然后,傍晚彩霞漫天时离去。 你为什么不出去呢?他总是问。 妈妈不让。我说。那时的我留着长长的头发,像童话里被巫婆关在塔里的公主。我们玩游戏,他扮来救我的王子。 这个临时的王子只进过我家一次。 他鼓起勇气翻进窗子,站在我面前。 他说,我带你走吧。 好大的口气呢! 这样我们可以永远在一起玩了! 还真是诱人的条件! 话才说完门外就传来脚步声,是妈妈回来了。 我们吓一大跳,他翻窗而出。 有人来了吗?妈妈问。 我摇头,说,就我一个人啊。 然后连着好几天,他都没来。我照例天天守在窗边,用手搭一个小窗,耐心等待。 雨季过了,大院里来了人。奶奶来看我了。 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见她。老人站在我面前,看了看我,说:"可惜啊......" 很久以后我才明白她的可惜是怎么回事--我是个女孩。 人生在世短短数十载,忙着讨生活的同时还有闲情挑剔别人,真是活得卖力。女人的悲哀就在于被男人鄙视的同时也鄙视自己。 我学会了自爱。既然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能真正了解你,你更要爱护你自己。 我还惦记着那个人。 有一天他终于来了。眼睛哭得红红的,对我说他要走了。他的爸爸要回去上班了,他要被带走了。 爸爸,他有爸爸。哪怕那个爸爸把我们分开了,可我连个干涉我的爸爸也没有。 "你可以给我点什么做留念吗?" 说得轻松,这个一贫如洗的家还拿得出什么可以让我自由支配的呢? 于是他在身上摸了摸,掏出一个贝壳,交给我。 "这是我在老家的海滩边捡的。" 然后他走了,一步一回首。我在他身后说再见,可再见遥遥无期。 后来妈妈找到了份很好的工作,我们搬到了另外一个城市居住,从寒酸的大院搬到了有着管理员和密码锁的高楼。我们继续着生活。。我第一次出远门,以前我连公园都没去过。 我上了学,有了很多朋友。 以前的事就这么渐渐地淡去了,有时我都想不起自己是否有过这么一个短暂的朋友。 好像是那段孤寂的岁月里,自言自语间做的一个梦。 人,总会很容易忘掉最不该忘的。 尤其是本分和情分。 这时突然听到有人在楼下叫我,声音大得整栋楼的人都听得到。我一低头,就看到了加贺。 那个俊秀的男生仰头看我,问:"你在看什么?" 为什么每个人都爱问这个问题。怎么总对别人内心活动感兴趣? 我指指西边。 "想谁呢?" "一个大学里的朋友。"我说,"我最后一次见他就是在这个时候。" "然后你就来日本了?"他问。 我淡淡地笑了笑,他真是个好奇的人,"不,是他先走的。" 一些人挥挥手就走了,一些事笑一笑就淡了。我现在一个人,清醒地站在东京寒冷的夜风中,仿佛依稀可闻萧的吉他声。 加贺注视了我一会,说:"你下来吧,我带你去附近走走。" 加贺说的附近,其实不过是学校后的一条专卖小吃的小巷,就是那种世界各地的任何一个大学附近都会找到小巷。饭后,这里香气四溢,家家小店都高宾满座。 我们找了个卖烧烤的小摊。。老板是个大胡子,他娇小的妻子看到加贺,立刻腾出了张桌子。 "还是章鱼烧吗?" "是。"加贺说,"要双份。" 我问:"吃烧烤?" 加贺笑道:"难不成你想在这里吃怀石料理?" 老板娘笑咪咪地端上烤得香喷喷的章鱼。我乐起来。 记得高中时有个男生追求我,每每约会时都要去吃烧烤。那时我因为母亲工作的关系在重庆。冬天,天还没黑,路边就摆上了烧烤摊。我们两个坐在角落,边吃边说的高考啊,未来什么的。 上大学前,他几乎哭着说:"别离开我,我会永远爱你的啊!" 我立刻反问:"永远那有多远?" 他一时无语,如初识眼前的女子。 于是散了,去了各自的大学。 来日本前的同学聚会又遇着了他,带着女友。四目相接时他脸红了。可怜他还记得当初轻率的誓言,那虚浮的东西有什么留恋? 无人在旁时,他问我是否要出国。 我说是,作为交换生去日本,外带毕业前的实习。 母亲再婚了,继父希望我去美国读书,这样好在将来帮忙管理他们和母亲的事业。我想既然都要走,那干吗不选个我喜欢的地方。于是我来了日本,萧一直向往这里。 他点头,说:"这像你啊!" 他比以前成熟了许多,包括他说的话。我听不懂。 街对面一家音像店,亮着萤黄的灯,熟悉的旋律如轻溢的芳香飘散的烟。 我在心里哼着歌。 "ForeverLoveForeverDream. このままそぼこいて 夜明けに震えゐ心を抱きしめろ Oh,Staywithme......" 恍惚间,我看到萧在我旁边的位子上坐下,习惯地翘起腿。 "喂!"他冲我笑,"还过得习惯吗?" 我说:"还好。" "有和欧阳联络吗?" 我别过头,我心虚了。 "那,我希望你去见的那个人呢?" 我瞪他,居然管起了我的家务事。 萧笑了,"我不管你啦!等你想欧阳想得熬不住了,你又会去找他撒娇的!" "你管好你自己吧!"我回他。 他站了起来,挥挥手,走了出去,身影消失在门口。 回首间,熟悉的背影已消散在逝去的岁月中。 我给母亲写信,用E-MAIL。尽管我不敢保证她会从成堆的待阅文件中抽出多少时间看我的家书,可我还是要尽做女儿的义务。 我在努力适应这里的生活。 我们的摄影课教授娶了个中国太太,所以也对我们特别友善。上课时cha了段京剧,顿时满堂喝彩。 他说来日本留学的,数中国人最多。在学校里自成一派,常有很有意思的活动。 我说是呀,心想一千年前你们东瀛人不是也大批大批地跑来大唐求学镀金吗?怎么一千年后,就整个儿的倒了过来? 加贺学的法律,他们每逢二、四的下午只有一节课,于是叫我去玩。 一次、二次,再来就成了习惯。 现在想想,当年和欧阳他们不也是这样吗?一次次在音乐教室相遇,不见面到觉得少了点什么。 萧有背着父母组BAND,有演出什么的,便拖着我和欧阳去看。 拥挤且喧闹的酒吧里,人影和烟雾,灯光和音乐,这种地方都有一种既让人麻痹又让人清醒的气氛。台上穿着朋克的主唱拥抱着话筒,吼着灵魂深处的歌。杯里酒红如血。 我和欧阳会找一个较安静的角落,他喝啤酒我喝果汁。 萧就坐在台上,拨弄他那把被我用毕加索的画装饰过的吉他,一双深沉忧郁的大眼睛在台下来回扫,发现我们后,便露出一个天真又妩媚的笑容。 真是个漂亮的孩子! 我说欧阳啊,你们是怎么成朋友的? 不知道,欧阳嘟哝。 我笑起来:你一定是需要他的。 因为这样才算完整。就像我,遇到你们之后,生活才过得完整。 我那句意义暧昧的话让欧阳不自在地挠挠后脑,于是我干脆恶趣味地凑上去,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音乐一阵乱,萧的吉他弦断了。他低着头,刘海遮住眼睛,血从皮肤下渗出。 欧阳跳起来跑了过去,用手帕捂住萧流血的手。 我呆坐在原地。 没事,萧好像在说,续上就可以了。 是啊,弦断了可以再续,错过的,要怎么回首呢? 毁灭,才可以永恒吗? 我去日本,欧阳来送我。诺大的机场大厅里,人来人往。 我想我们在离别之外还承担了点其他什么。 可这不好说。 欧阳交给我一张纸,写满了哪里不舒服吃什么药怎么吃不要忘了吃也不要清早就吃光一天的药等等。他是学医的,在这方面总是很罗嗦。 他又交给我一个盘平结,估计是他自己辫的。我看了一眼,说:"这丝线......" "好像太短了。"这是我和萧的习惯,两人说一句话。 于是终于要走了,我的耳机里小小声声地放着《ForeverLove》,仿佛恨这气氛不够。 我对欧阳说:"你回去吧,都这样了,再看着我一步步走开太难为你了!" 他说好,却突然伸出手,搂住我的肩,把我紧紧抱在怀里。 松手时我很快地转过背,突然泪如雨下。 我知道我和欧阳绝对不是男女朋友,但我们都深爱着对方的。 萧也是。 可我们却天各一方,散了,断了。 岁月如风,流年无痕。 数十年后,我还会记得谁? 二、 如果不是那天偶然在校门口遇上手忙脚乱地搬着圣诞树的男生们,我还未意识到新年快来了。 那圣诞树分量不小,不知是谁说服学校花的血本,也正因它体积庞大,让学生们为如何把它卸下卡车而大伤脑筋。运输公司的司机早已不耐烦,可这帮大少爷们忙活了半天后仍未见半点效果。 我眼睛在人群里看到了谁,也没想便脱口而出:"加贺?" 他伸长脖子回过了头,看到我后嘻嘻一笑,丢下手里的活就跑了过来。 "快过节了啊!"我说 "是啊,你回家吗?" 我摇头。"你呢?" "会和父母去北海道过年。"他笑着。 那真好,我说。我羡慕他。这时那帮人在喊他,但他没理。 他看到我手里的东西,那是一封国际航空信。 "家里寄来的?" "是啊!"我说,"是妈妈的信。" "定是希望你回去呢!" 这时那帮人又在叫他了。 "快去吧!"我指指他身后。 他点点头,说:"节日快乐。"然后转身跑了过去。 我继续往宿舍走。听到身后人声迭起,真是热闹。 "让开!女人让开!" "高度要一致,不然会滑的!" "叫你提的是绳子,不是我的腰带!" 我笑着摇头。他们在叫,"一、二、三,用力!"看样子快成功了。 然后我被一阵惊呼给吓得马上回头看。几乎所有人都叫着一个人的名字,冲了过去,惊慌失措。 "加贺君!"他们在叫。 我则完全没反应过来。 再次见到加贺,居然是在圣诞的联欢会上。他左脚膝盖以下都打着厚厚的石膏,居然还坐在最显眼的位置。我一进去就看到了他,他冲我眯着眼笑。他身边站着个女孩子,扫了我一眼。 我问道:"怎么不回家,让妈妈照顾?" 他说父母早就在北海道了,他只告诉他们是扭伤。 我瞥了眼他包成粽子一样的腿,又问,生活上是否方便? 他指指那个女孩,说:"一直有劳千代子照顾。" 那女孩便冲我点了点高贵的头颅。 我识趣地问候了几句便走了。 于是一夜狂欢。 我和欧阳他们也一起过过一个圣诞。我们唯一的圣诞。萧在台上疯狂地弹着吉他,那么沉静的人居然可以制造出这么狂热的效果,好像他突然把内心里另一个自己挖掘了出来。欧阳则和一大帮男生把啤酒乱撒。我起初还和他们一起闹,可当他们把蛋糕上的奶油到处抹时,我吓得马上开溜了。 我记得第二天早上,我是在萧的c黄上醒来的。我只用三口酒就给灌醉了,而我的室友都不在校,他们便将我带回他们租的公寓。 萧还在睡着,我端详他清秀的五官,长长的睫毛和细嫩的皮肤像个孩子。 在我还没来得及打他主意时,欧阳洗脸回来了。看到我就大叫起来:"我的小祖宗,你终于醒了。"于是萧也给吵醒了。 我笑叫:"你们要为我的清白负责!" "去!"欧阳把我推出门外,"快回去洗洗,臭死了!记住,以后严禁酒精!" 我从门fèng里冲他们奸笑:"欧阳,我不在时不许对萧动手哦。他是我的!" 欧阳的臭袜子砸了过来,我跑开了。 多美好的回忆!正因为我还有这些东西,才一直坚持至今。 萧却不以为然,他摇头:你可不能老守着过去过日子。 我这不是在努力过新生活吗?我反驳。 形式主义!他用给我们上哲学课的教授的口气说话,纯粹地走形式。 我冷笑起来,始作俑者没资格说这个! "在想什么?笑成那样。"我的室友问,大阪口音。 "朋友。"我的回答很简短。 "做你的朋友一定很幸福啊。"她笑,"你会如此牵挂他们。" 我说:"友谊是个奇怪的玩意儿,有时它比爱情更教你心痛。" 我的爱情一片空白,我的友谊不堪回首。 我终于决定去拜访那个人。 我们二十多年没见过面,我对他的印象只限于几张黑白照片。可他毕竟是除了母亲外和我血缘最近的一个人,我有一半是他给的。 再说,萧一直希望我们和好。 那是新年假结束前的一天,过节的喜悦刚退去,街上还残留着狂欢后的横幅和彩带,特价商品一下子还未调整过来,超市里总可以看到抢购的主妇。 我出了地铁站,拿着母亲给的地址,边问路边走。出门时的晴天已转成小雪,我一时偷懒未带伞,只有挨冻的份。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站在这栋中等人家的小洋房前,哆哆嗦嗦。我不必想象便可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头发凌乱,唇紫面白,活似女鬼。 我犹豫着是否按门铃,怕开门的人把我当要饭的赶出去。 即使进去了,又该如何和那人解释我的到访呢?他想必会被吓个半死,不解这早已摆脱的孽债怎会事隔多年后又找上门,阴魂不散。 我打量着房子,看得出这家女主人细心贤惠。这点母亲便做不到,干大事的人是不会浪费精力去收拾屋子的。 院里还有一个狗舍,狗现在应该在屋里。是啊,天寒地冻的,只有我无家可归。 来应门的是个少年,眼睛特别像我,十七、八岁。看到我,一惊,仔细打量了一下。 我问:"桑田佑司先生住这里吗?" 好好一个中国人,来日本过日子却连姓氏都改,忘本到家了。所以我把名字念得咬牙切齿。 他点点头说:"那是家父,您找他?"标准的敬语,懂礼貌的好孩子。 我说是,他现在在家吗? 他沉默了一会儿,为我打开大门,说:"您请进,他现在正在书房。" 我一走进屋内,他的狗便迎了上来,毫不客气地冲我狂吠。 这时有个妇人的声音从楼上传了下来:"靖智,是谁来了?" "一位小姐要见爸爸。"他说,转身向我解释,"那是家母。" 他体贴地为我拿来了毛巾和热茶,问了我的姓名,然后上楼去了,留下我和那只不欢迎我的狗。 我摸摸包,里面有早餐时剩下的巧克力,便拿出来喂它。狗嗅了嗅,没理我。 我突然觉得很悲哀,连狗都知道我不属于这里,可我偏偏还自讨没趣地送上门来。 这都因为萧的一句话。 他劝我说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你自己好好斟酌吧。" 于是我便远渡重洋来了,可人家根本不稀罕我的奉养。 到最后,只有我落得里外不是人。 我后悔了,站起来,打算走,逃离这里的一切。 这时楼梯处传来一阵脚步声,那个男人急匆匆地走下来。 我瞪着他看。他也瞪着我,情绪激动。 真是个见鬼的开始! 好半天,他才说:"坐!坐啊!" 于是我又坐下,面对那杯还有点热气的红茶。 他的妻子拉着儿子避去了楼上,给我们一点空间。可我觉得没必要,我们能聊什么? 又是长时间的沉默。 我耐心地等待,他需要时间好好组织语言,把这二十多年没说的话总结概括。我不急,即使听不到也无所谓。 他突然说:"怎么现在才来?" 我觉得很奇怪。他解释说:"你刚来日本的时候,你妈妈就打电话告诉我了。我......一直在等你。" 哦。我说。 再次沉默。 他似乎费了好大劲,才又开口:"你长大了,是个大姑娘了。我走的时候你才8个月......" 哦。我说,是这样啊。 真是好笑,我们居然还是用日语在交谈。面对自己抛弃二十多年的女儿,他能说的只有这些了吗?他和母亲短命的婚姻,他把女儿丢在国内一走就是二十年,毫无音讯。在我和母亲经历的困苦的日子里,在我受到奶奶的闲气的时候,在我因没有父亲而被老师同学蔑视的日子里,他就在这个岛国上和妻儿过着宁静和平的日子。 我为母亲不值,也为自己的不开窍而不值。 他没有我照样过得很好,而我有他不见得就过地更好。 我站了起来,说:"我是来看看你的,母亲要我代她向你问声好。" 他问:"就要走了?不留下来吃顿饭?" 我摇摇头,提起我的包。 他和他的家人在身后看着我,像送个交情浅薄的客人。 我一直走到巷口才哭出来。我很愤恨,不是因为得不到父爱,而是因为我想哭。 我后悔死了,干吗要来见他?他当年明明是绝情地不要我了的。 他可以随意丢下亲生的孩子,就像丢掉不想要的衣服和鞋子。 我可以马上告他要他补上这二十年的赡养费,可这只能报复,而不能让他爱我。 我哭到后面干呕了起来,靠着墙蹲在地上,丢人现眼也不管了。 情绪一旦发泄起来,就怎么也止不住。 这时有人递给我一张手帕。我抬眼,是靖智。 "你一直跟着我?"我问,没接他的手帕。 少年有些不安:"你在我家时脸色很不好,爸爸有点担心。" 他现在到担心起来了。是呀,我现在在他的地盘上,出了事,母亲会找他麻烦。 我站起来,理顺头发,这时的我不需要同情。 "那又怎样?你打算送我回去?" 他无辜又可怜地看着我。 我退让了,他毕竟是我弟弟。我看看表,说:"已经快七点了,你送我到车站就可以了。" 他急忙说:"我们同路的。我的补习班就在你学校对面。"他放小了音量,"我以前见过你......" 居然还有这么一回事!怎一个巧字了得? 我们坐地铁回去,因为要去的地方是上班族密集的写字楼区,所以这个下班时段,去那里的车很空。 我们两并排地坐着,车有节奏地缓缓摇晃。饥饿和疲惫让我的神智开始不清。 靖智的腿上放着一个大大的书包,里面满满的书。 我突然想起我黑暗的高三时代,那个要榨干你所有精力的考试。 我问他:"还放着假,就要去补课了吗?"日本孩子要补课挺辛苦的,中国的学校想着法子补课,至少孩子还是在学校里。日本教育局不让学校课外加班,学生门只有东奔西跑。 他回答说:"家里人想让我上个好学校。" 我翻白眼。全天下的父母都望子成龙。 然后又不可抑制地想起了萧。 他就是望子成龙的精英教育下的牺牲品。 明明是不喜欢的专业,明明是不想做的事,可是父母的期许和想肯定自己的压力让他不得不按别人划好的路走下去。 他便逃到了吉他的世界。音乐从不拒绝任何人。 遇到欧阳是他最大的幸运。欧阳的支持使他下定决心重新开始弹吉他。欧阳是他长时间里的依靠,这个被期与过度希望的孩子把欧阳当作逃避现实的城堡。 萧对我说,如果没有欧阳,他早死了。欧阳是他的精神支柱,是他给他点亮希望之灯的人。有时我都觉得他对欧阳的依赖近乎变态,让欧阳时而觉得压力沉重。 所以欧阳也想到要逃,所以才有了我们的分离。欧阳以为我可以拉他一把,可我们都没想到我力气不够,两个人都跌下山崖。 萧是优秀的。他以第一名的成绩考进这所学校,年年保持着良好的水平。他非常的努力,拼了命的学习。而他又是如此迷恋着吉他,他弹得那么好,怎么会放弃? 现实与理想,能力与期许。我觉得他大部分时间在为别人活。 为父母,为老师,为我和欧阳。 所以,问题堆积得太多,就会往一个极端的方向爆发出来。 我对靖智说:"你自己的人生,你自己要计划着怎么过。别人没有权拿你做实验!" 这样说可以了吧,萧? 他满意地点点头,看了看靖智。 知道吗,你是个心肠很软的人呢!至少对美少年是这样! 我累得没力气和他争辩,只有说:不全是,你就很漂亮,我很妒忌你。 我一无可取。 不,你自由了。我们则还在尘世中挣扎生存。 萧在下一站下了车,我则睡着了,直到靖智推醒我,告诉我到站了。 是吗?我张望,才闭眼,就过了那么多地方。 时间流逝得真是可怕...... 三、 春节刚过,我就在盼着看樱花了。也往上野公园跑过,那里还很凋敝,流浪的人和情侣,树叶是枯的。 以前也有个人在这里流浪过。风餐露宿,颓废痛苦。 我原来想象的他的流浪,应该和现在的TOSHI一样潇洒。背个吉他,牛仔帽,一根烟。坐在平整的糙地上或是干净的会堂里,轻拢慢捻。 可我太天真了。 我知道这世界上有许多事是不对的,不合理的,不应该的。可我只能容忍它们。 我因无力而懦弱。 加贺的脚好了,我才提着慰问品去探望他。 "这是什么?"他观察保温瓶里的汤。 "龙ròu。"我说。 他瞪大眼睛,叫道:"这世上果真有龙?" 我无力地傻笑。这不过是我拜托中餐馆煮的蛇ròu汤,给他补一下。我不敢告诉他真实材料,他不吃不要紧,吓得打翻了汤就可惜了。 说起蛇,我就想起欧阳。 有次他带我去他们的实验室,看到有蛇的标本。他说,有说法,蛇是我们的祖先。 我一惊,"我们是蛇的后代?我还以为我们是龙的传人呢!" 欧阳说:"我们都见过蛇,可谁看到过龙了。" 但龙显然比蛇要威风霸气。 人都是这样,当现实不够美好时,就开始自欺欺人。所以萧总是说,我会熬过去的,我要本硕连读,我要出国,我可以拿X国护照。我都可以,我只是不够努力...... 仿佛一个垂死的士兵在说着将来的胜利。 那时候他的精神就已经有点问题了。可我什么也没看到。 加贺还是老老实实地把汤喝了。我想他猜得到那是什么ròu。他是个很体贴的男孩,这点和欧阳很像。不过再体贴温柔的人也会为了自己的幸福而抛弃曾经一直守护的东西。 人是自私的。 自从知道靖智的补习班在我们学校对面后,我就常常遇到他。总是晚上,一个人坐上近一个小时的地铁来上课。我们向对方点点头,然后忙各自的事。 有次我去别的学校找个人,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却在路灯下看到刚下课的靖智。 他冲我疲惫地笑了笑。女人的母性意识开始觉醒,我看他冻得微微发抖,于是把他拉到了学校后的小吃店里。 那么晚了,很多店都关了门。那家烧烤店还亮着灯。我拉着他进去坐着,叫上东西。 他忸怩了一下,感激地看着我。 "你都这么晚回家吗?"我问。社会治安那么不好,他一个白白嫩嫩的孩子,不该在这么晚的时候还在街上跑。 "今天例外,我没懂老师讲的课,一问,就耽误时间了。" 我看看表,不知道这时是否还有末班车。 "没车的话,我叫个的送你回去吧。"他一个人走我不放心。 这时他的手机响了。他接过来,脸色一变。 我问:"出事了?" "爸爸突然病了。"他站起来就冲出去。我丢下钱,追了上去。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 我们到医院的时候已是凌晨一点,大雪阻碍的交通。那人正躺在病c黄上昏睡了过去。不过半个月没见,好像一下子苍老了好多。 "是胃出血,已经没事了。我已经通知了你回娘家的妈妈了,她明天坐早班车回来。"邻居说。 靖智守在父亲的c黄边,我送好心的邻居出去。 "你是......"那对夫妇打量我。 我想了想,说:"我是靖智的朋友。" 送走了邻居,医院的护士又来通知我,住院费和急诊费没交。我便随她去交钱,用母亲给我的金卡。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尽孝心,我只能用这样的方法感谢他给我的一半生命。 我要靖智在旁边的空c黄上睡下,他明天还要上学。我则坐在那人的c黄边,仔细看他。 母亲曾说我的眼睛像他。她只说过一次,可我记住了。那是我长那么大,难得听到的有关父亲的消息。 母亲自言自语地说,他在那里好像结婚了...... 我只是担心妈妈。 她又说,我其实对不起你,孩子。我没能给你父爱啊! 她总是这样叹息,她爱父亲,可又恨他的背叛。爱恨交织产生的愤怒让她变成了女强人,她决定有足够强大的力量保护我,保护自己,保护自己仅存的一点东西。 但她并不幸福。 我看他端正的脸,想象得出年轻时的英俊。母亲也很美丽,可公主与王子的婚姻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受祝福了。 萧,你说过要珍惜亲情的。那你看到现在这个情形应该很高兴了。我和所有孝顺的子女一样专心地守在病c黄前。 可这有什么用。我们没有感情就是没有感情。我尽我应尽的义务只是因为他是我法律上的父亲。 而且你也没有资格责怪我,萧,你是否就珍惜过亲情呢? 萧笑了。 "最近在做什么?"他问。 "还能做什么?学习啊。资本主义的国家也是要考试的。" "还和欧阳联系吗?" "哦?"我挑起眉毛,"怎么总问这个?" 萧依旧笑着,"乐队演出的钱发下来了。" "那好啊,请客。" "我把它捐了。" "你这么善良,会被人算计的。" "我还作了新曲子。" 萧转身去拿吉他,可就这么消失在那片夕阳里。 我追过去,欧阳出现在梦里。 "萧不见了!"我急。 欧阳像在机场告别那样搂着我:"没用了,他自己走了。所以,我们要照顾好自己......" 我在c黄边醒来,因为感觉到那人动了动。抬起头,便看到那双和我神似的眼睛。 "醒了?" 我活动着站起来,靖智的c黄空着的,书包不在了,应该上学去了。 "您还觉得哪里不舒服?"我问。 他摇摇头,"没事了。" 又是沉默。 我理理头发,说:"我上午有课,先走了。" 他点点头。 "有什么不舒服叫护士。" 他急着说:"你......" 我专心听他说话。可他只说了那个字又词穷了。好半天才说: "路上小心。" "知道了。"我转过身,医院里的消毒水味刺激得我的鼻子酸酸的。 拉开门时,靖智的母亲正好走过来,看到我,吃了一惊。她还提着旅行包,像是从车站赶来的。 我们鞠躬。我急着回去上课,匆匆走了。 我一整天都困得很。昨晚趴在c黄边就睡了,一直作怪梦,醒来后脖子也痛。 下课后我就奔回宿舍睡觉,刚经过三号教学楼就被加贺拦住了。 "你昨晚去那里了?"他的口气像一个当场抓住妻子红杏出墙的丈夫。可惜我困得实在不行,走路都打盹,不然会好好回击他的多管闲事。 他抓住我的手,硬要我看着他,"有人看见你和一个高中男生在一起。" 拜托,你可以拷问我,但请不要逼我睁开眼睛。我可以借这个时间睡觉。 "干吗不看着我?" "这个时代怎么发展到了连男人都爱关心八卦的地步了?"我叫。 加贺气呼呼地松开手,我立刻用尽全力向宿舍冲去。加贺在身后叫我,我全当没听见。我没兴趣拿家事和人讨论,我的过去是我一个人的。 一觉醒来时已是晚上了,食堂绝对关了门。于是我摸索着去学校后面找点东西维持我脆弱的生命。 然后看到靖智在那家店等着我。 之所以说他在等我,因为他叫了两份章鱼烧。 "昨天谢谢你。"他说,"是你付的住院费吧。父亲和母亲都觉得过意不去,你也是学生。" 我笑笑,"我不在乎那点钱。" 他小心翼翼地问我:"你......以后还会去看父亲吗?" "为什么?"我话一出口就后悔了,补充道,"他的病那么严重?" "不严重你就不去看他了?" 我三岁时得肺炎发烧快烧死了也没见他来看过我。 我撇撇嘴,"你想要我做什么?" "你恨他?" 我伸手敲他的脑袋:"你漫画看多了!" 他注视着杯子里的汽水。 我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你该多为自己想想。" "可你不觉得他很可怜。" 我放下筷子,认真的说:"古人云: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这么说你还是恨他。" "我曾经恨过他,可仇恨归仇恨,我还得生活。"如果我现在的生活水深火热,我看他家境小康,肯定会怒火中烧。可现在我出门有宝马,度假有别墅,今非昔比,早就忘了痛。 求的不过是个心理平衡。要不老百姓怎么从不羡慕皇帝,反而妒忌邻居。更何况我来日本也不是为了和他算清这笔烂帐。 "我看得出来你不喜欢日本。所以你讨厌父亲?"靖智问。 我看他穿着日本校服,说着大和语言,吃着东瀛寿司。他父亲连姓都改了,想必是不会和他谈起"白云千里万里,人随流水东西"这种去国怀乡之思。 我简单地说:"我见父亲是计划外的事。" 他放弃了游说。毕竟二十几年的感情怎会是几天就可以培养出来的呢? 他看表,说,该走了,今天为了等到你,我还旷了课。 我笑笑。只要你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偶尔犯规不算错。 "我们以后还可以见面吗?" "谁知道呢?我在这里又跑不掉。" 靖智提起书包站了起来,他走到门口的时候突然回头,说: 其实你是个好人。 我讨厌这个勉强的评价,可我却不止一次听到。 萧说过,你是个很好的人。 谁又说我不好了? 他可爱地笑着,问:你知道永远有多远吗? "不知道,"我心不在焉,挥手,"我忙着,去找欧阳玩。" "欧阳很苦恼,一个他喜欢的女孩子不喜欢他。" "叫他再找一个,看不上他的女人都是瞎子。他没必要找个残疾。" "你为什么不去谈恋爱?"萧问。 "恋爱太过复杂。"我笑。 萧说:"可你至少有爱你的人,而我已经一无所有了。"说得人生真没有意义。 要命,我们明天要交三份设计。 "幸运者做猪,不幸运者做人。" "你真是只快乐的猪。"萧笑了,美丽的脸,美丽的笑容。"我是个想的太多了的苏格拉底。" 人要生存在这世界上真的很痛苦,现实与理想总难完美结合,而且人本身就是个比上帝还难伺候的生物。所以一定要笑。 "你和欧阳,还有吉他,这才是我想过的生活!" 我放下手里的活,看着他。 如果他父母听到了他今天的这番话,他一定不会再在这个学校出现了。有两个坏学生在影响他们儿子的学校是不能在再读下去了的。 萧看起来有说不出的诡异,以前每当他有什么古怪的想法的时候,就是这种感觉。夕阳从窗口射进来,染红了屋里的一切,萧就站在这片红色里,对我微笑。 这个场景我一辈子都记得。 你知道吗?我说,你这半年都有点和以前不一样。你总在想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抑郁,浮躁。我认识你快两年,你也从没像今天这样从没抱怨过什么! 是吗?他说,这就是抱怨啊。 我说,萧,你今天不正常。有事瞒着我们对不? 是啊。他无辜地笑,我从不撒谎,只是不能告诉你们。你们会坏我的事的。 是吗?我又看回电脑,你总有你的说法。 萧在我背后静静地站了很久,一直注视着我。可我专心于我的电脑,甚至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离去的。 所有事在发生前都有预兆,可它往往都被忽略了。 我因赶设计忙到天亮,睡下时已经六点了。不知过了多久,电话突然响起来,死命地叫着,仿佛要把我撕碎了。 "谁呀?"我大声问。 欧阳变了调的声音通过话筒传递到我的耳朵里,而我却花了近一个世纪的时间才用大脑理解了那话的含义。 他说:萧自杀了。 四、 萧死了。 生命真是脆弱,一个不小心,就没了。 我应该早就意识到不对劲了的。事发后许多隐性因素纷纷冒了出来,那时我们才发觉到事情早就不对了。 可为什么非要死不可? 什么事让他这么绝望? 我闭上眼,他还在对我笑。我一个人坐着,还可以听到他的吉他。我总觉得下一刻他就站了起来,走到我面前,说: 吓着了吧? 你在搞什么?我大声问他,我就知道你没事! 他无辜地笑,别太在意。好玩啊。 玩?我发火了,那你还不如真死了好! 我是真死了。萧无限忧伤地说,我不行了,坚持不住了。 可你和欧阳要快乐。 快乐你个头! 躺在太平间里的萧像个熟睡的孩子。 我俯下身,瞪着他,像看个怪物。 这个没有了生命的躯壳还顶着萧的一张脸。 我说的话很没创意: 起来呀!别睡了。 然后欧阳把我拉了出去。 我可怜的欧阳,我是那么想安慰你,可我没有了力气。我只能看着你像机器一样抽着烟。我讨厌烟,可我这时宁愿被呛死。 我觉得我们三个像坐在一辆破烂的地铁上,到站了,萧挥挥手就下车了,可我们的目的地还远得很,得继续忍耐下去。 这不是我想要的青春。 至少不该有这种死亡,和悔恨。 我和欧阳清理萧的遗物。他的吉他,他的书,他的电脑,他的衣服,还有他摞得高高的唱片。东西多到一直堆满欧阳的桌子。 他喜欢X-JAPAN,连带着我也喜欢。在无数个静坐着发呆的日子里,我们一人听一边耳机,放的都是X的歌。 我陪他去买东西。下着雨,公共汽车开开停停,耳机里一遍遍放着ENDLESSRAIN。 放到TOSHI声嘶力竭地唱FOREVERLOVE时,他说,看,顺从了三十年,最后还是为了自己的生活把最需要自己的人丢下了。 我说:YOSHIKI没有TOSHI照样过得很好,而TOSHI有了YOSHIKI却过得不好,那还不如分了。很多感情不是你想象得那么不可割舍的。 他说,你真的...... 很冷漠。我接上,笑。 现在想,定是我的话给了他启示,可我不想这样的。 那时,我知道他内心深处矛盾且痛苦,我知道他爱钻牛角尖,可我没想到他会想不开。 这没道理的。没有半点事可值得他轻生啊! 那么快乐的人,那么好的前程,幸福的家,爱他的朋友,他居然全放下了。 这个没心没肺的! 我想不通,于是恨起来。是恨让我振作起来,面对他的死亡。 死了,再也不会说话,再也不能见面。 冲我笑有什么用,我还是恨你。 是你让我和欧阳坠入地狱! 萧其实有留遗言--如果那张便条能算遗言的话。他在一张从作业本上撕下来的纸上写道: "你们会幸福的,对吗?" 我继承了萧上百张的光碟。其中包括他费劲心机买来的X及X-JAPAN的所有正版单曲和大碟。 还有HIDE的所有歌。 他的c黄头贴着那个染着红发的人的海报。相似的表情:那么无辜...... 欧阳帮我把碟子搬到我的宿舍。忙完了,我让他喝口水。 欧阳指着那堆碟子说:"他从不收拾东西,我总是叫他收拾一下,他就说明天明天,然后我不得不帮他收拾好。我那时说,哪天和你分开了,走前也要最后帮你收拾一下东西............结果是他先走......" 他嗓子哑得可怕,眼睛红红的。我真怕他在我面前哭起来,立刻找事做,在碟子里翻了翻,拿出一张放进光驱里。 等到那段前奏的钢琴响起时,我已来不及后悔了。 Foreverlove......我不该放这首的。可我和欧阳都累地坐在地上,没力气去换。 那段绚丽的吉他SOLO时,我就看见萧坐在我旁边,穿着那天傍晚的那件衣服。 "我还没听你弹点像样的吉他呢!"我说,"干吗走那么急?" 他却说:"你别这样,我难过。" 到底谁难过?都是你害的! 欧阳把我拉过去抱着,我开始哭起来。 那是萧死后的第三天,我第一次掉眼泪。 一回忆起了萧,我便开始想念欧阳。我离开了那个伤心的地方,可他还留在学校读研究生。那里到处都有我们的痕迹。一起吃午饭的亭子,一起自习的图书馆,一起翘课时逗留的小卖部,还有萧爱去的那个可以看到夕阳的楼顶平台,我拉着他们陪我写过生的家属区的老房子,以及萧离开这个世界时待的那间宿舍。 我来日本后还没往国内打过一个电话,我怕。我一点都不敢听欧阳的声音,我怕他说着说着说了些我不想听的东西。那些合情合理,却导致萧离开我们的一些话。很多事我不是不懂的。 一次,欧阳告诉我,那间宿舍被空出来了,说学生反映到了深夜会听到吉他声。 所有人都把这事当笑话。 "简直胡闹!"我叫。 "对啊。"欧阳说,"绝对的心因反应。" 然后我们很自觉地换了话题。我说到靖智,说到父亲,说到学习,但我没提加贺。 他说,遇到了合适的人了吗? 不,我说,这样我会觉得对不起萧的。 笨蛋!欧阳说。然后下了。 我沮丧地看着电脑。萧走了大半年了,很多人都忘了他了。新生入校,听到的是关于他的鬼故事,昔日的同学也都不愿再提起他。他最爱的两个朋友天南地北分离着,仅靠着一条细细的网络线维持着思念。 我在想,他现在在干什么?看着我们,还是早就投胎转世? 不论我多少次看到他的幻像,可他毕竟是死了,化做灰烬了! 但我从没觉得,他死了,就没了思想了。他一定是知道的,知道我们在他的死亡的痛苦和现实的无奈中挣扎。 夜深人静时,我一遍又一遍地听着他最喜欢的Foreverlove,希望能记住曾经的点点滴滴,和他逐渐模糊的脸。 我怎么可以忘了你呢? 村上春树写: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是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 你的死已深深融入了我的生活。在起c黄时看到的朝阳里,午后收录机发出的庸懒的声音里,洗过的衣服的褶皱里,上c黄睡觉时的嘎吱声里,或是冒着热气的茶杯里,都有可以让我想起你的东西。不论睡着醒着,我上亿根神经中总有一部分在提醒着我,你的死亡。 你那透明的灵魂是否踏过我的那片怒放的玫瑰园,有没有留意到我篆刻在落叶上的思念的咒语。 远离故土,我回避了你的气息。可你仍以另一种方式无处不在。 我摆脱不了你。 你将是我终生都得背负着的债。 再次见到靖智的时候,我正和室友在那家烧烤店的电视机前看"堂本兄弟",笑得桌子都快掀翻了。靖智推门而入,看到我,微笑着点点头。 我发现自从他听我说了那些"自己的人生自己决定"的话后,就经常出现在这里了。如果他因为我的教唆而没考上东大,他母亲是否会拆了我? 而到时父亲又会帮谁? 室友凑过来问:"他就是你的那个小男朋友?长得挺像泷泽秀明的。" 什么东西? 我吓了一跳。谣言这玩意,最能体现一个人的文学想象力。 靖智被我一把拉了过来。我指着他对室友说:"看着,我弟弟!" 室友恍然大悟。靖智吃惊地看着我。 我和靖智坐在角落里,他好像有事和我说,忸怩着。 我好笑地看着这个孩子正为内心的挣扎而痛苦,问:"是为了你父亲的事吧?" 他抬起头,表情颇为认真:"他也是你父亲。" 我无所谓地点点头,"这么说是关于他了?" 他低下头,他总是这么羞涩。我想是专心学习让他比同龄人要显得单纯很多。 "你......可以去看看他吗?" "为什么?" "......姨妈病了,她回娘家帮忙了。我要上学。医生嘱咐爸爸在家里静养,他一个人,是很寂寞的。" 我死了最好的朋友,又离开另一个最好的朋友,孤身一人在日本求学。我也很寂寞,怎么不见你去找人来看我?我翻白眼。 "你才是他最大的安慰。"我说。 "你还是去看看吧!"靖智说,站了起来,"他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无情的。" 我不以为然,"怎么这么看重我?" "你是我姐姐啊!" 他没有让我有机会拒绝,说了个时间,走了。这个小孩,什么时候学会请霸王客了。 加贺就在靖智消失的角度出现,我头痛了起来,不知道是向他为那天的事道歉的好,还是逃跑的好。 犹豫着,加贺已经坐到了我面前。一开始就是一个傻笑。 "我来道歉的,那天我过分了。那是你弟弟嘛!" 我张望,室友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她素来有中情局的称号,多嘴不怪。 我低下头,继续喝我的汤。 "我只是关心你。"加贺说,"你一个人在异乡,虽然看上去和以前的同学或现在的朋友都相处得不错,可你内心是孤独的。你把自己分成了两份,一半敷衍着周围的人,一半沉浸在自己的过去里。我觉得你是最需要安慰的。" 我不语。 "我不知道你来日本前发生了什么事,可我希望,既然你已经放下了过去来了这里,就要真正快乐起来。" 我不得不抬起头面对他,因为谈话的内容已超出另外所能控制的范围。 "我自己可以做得很好。"我回答。 "那很好。"加贺微笑,"知道吗?" "什么?" "我喜欢你!" "你说什么?"我叫。 "你听到了的!" 加贺突然变得老奸巨滑起来。他丢下呆掉的我,从容而去。 我不明白,什么时候起,我反被人计算起来。难道说失去亲爱蒙蔽了我的智慧,让我变成了一个笨蛋。 加贺,我其实也是很喜欢的。我对他有种自然而然的好感,就好像清晨看到鲜花或雨后看到彩虹那样,油然而生的喜悦。 可天知道这是不是爱。我又没谈过恋爱。 萧的事,让我成了胆小鬼。 我知道自己是个有缺陷的人,可我还能过正常的生活,并且觉得这样的日子很好了。 所以加贺,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你。 我遵照靖智的指示去探望父亲。 他亲自来开的门,看得出脸色还不怎么好,可精神却不错。他热情地把我迎进了屋,有些激动。 "冷吗?虽然春天到了,可是风还是很大。" 我接过茶,说:"今天天气很好。" "那好。"他说,"那好。" 靖智在楼上温习功课,我们两个在楼下大眼瞪小眼没有话说。那只狗还是很不客气,不过没有叫了。只是像对待食物那样在我身上闻了闻后,就自己去一边睡觉了。 好半天,父亲才说:"你妈妈......再婚了吧?对方是什么人?" "是工作上的一个伙伴,他们两个的公司常有生意来往。"我说。 "你母亲是个能干的人。" 再能干你不还是和他离了婚。不过话说回来,像母亲这么一个重视事业的人,是不可能像靖智的母亲那样打理家务的。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女儿最喜欢吃什么。 她也是知道我没说出口的抱怨,所以总说,对不起我,有亏欠。 我很不理解的是,她总为家庭的破碎而向我道歉。这不是她一个人的错,为什么那么在意? 父亲不安地动了动身子。 "你小时候就长得很漂亮。"他想到了什么,"你等等,我去拿你那时的照片!"说完,就上了楼。 他居然还有那些东西,我很吃惊。我以为他一出了国,结了婚,就不再挂念过去了,哪像我。 父亲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盒子下来。打开一看,全是发黄的照片,有几十张。二十年前的东西了,保存得很好。 我那时还不到一岁,母亲年轻貌美,父亲风度翩翩,我在妈妈的怀里,无意识地瞪着镜头,父母都笑地得无比甜蜜。 看起来,那是一个幸福又普通的家庭,和其他千千万万家庭一样。可我知道在那之后不到三个月,他们就各奔东西了。 什么是他们的变素? 照片都是那一个时期的。简陋的小屋,小小的婴儿c黄,窗户上的手制风铃,门外的杂糙地,还有屋后的灌木丛。这是我的童年,在父亲离开了以后,我在那里度过了我单调的六个春秋。没有什么比忆苦思甜更让人动感情了。我坐着一动不动。 "看,那时你多可爱啊。可现在更漂亮了,那天我见你,真的认不出来了。"父亲说,"看看这张,你那时泼了我一身的水呢!你一直很活泼啊!" 我一张接一张地看着他递给我的照片,听这个年过半百的男人回忆过去。 "知道吗?"他说,"我一直挂念着你啊!" 是吗? 我很疲惫,什么都不愿想,什么都不愿说。我站起来,要走了。 他没有挽留,只是遗憾地为我开门。 "路上小心。" "知道了。" "有什么事就告诉我,你长那么大,我还从来没照顾过你。你喜欢吃什么?" "随便。"我敷衍。我不习惯他的热情,让我很不自在。 "哦。"他把大衣交到我手上。 我出了门,眼睛一阵湿。这不是我一直期盼着的父爱吗?为什么又要逃避呢? 天下父母,再可恨,也有可爱的地方。我可以相信他是爱我的,虽然没有爱靖智和他现在的妻子那样爱我,可他还是爱女儿的。只是没有表达,或不在乎表达罢了。 而儿女有时候也是父母上辈子欠的债。 学校老师来告诉我,萧的父母想见见我和欧阳。 在我和欧阳他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个音乐教室里,萧的父母抹着眼泪向我们询问萧在学校的点点滴滴。这真要命,我们被迫回忆所有快乐却让我们伤心的事。 "为什么?为什么?"他母亲痛哭,"这究竟是为什么?" 我冷漠地看着她,突然觉得愤怒。都到了这个时候了她还在问为什么!她还不知道是为什么?而后又立刻软下来,这不能全怪父母,他们缺少沟通。 其实我们和萧也缺少沟通,否则这个悲剧也不会发生。 那时我就在不停思考,我们究竟有多了解身边那些你以为你很了解的人?其中有多少是你自作多情?有多少是你故意视而不见? 我仔细回忆我和他的一点一滴。他是那种好到让人觉得想一辈子做他妹妹的人,我总抱着他的吉他做梦,他背着光用复杂的眼神看我。那神情,我不懂,也不想懂。 他有时候问欧阳,永远有多远?有时候又问我,你可会永远和我们在一起? 但去世前的半年,大多数时候他很沉默,看王尔德的童话,哭得一塌糊涂,问他怎么了。他说他可怜那个小王子。 有时候觉得他还是个没有长大,可无情的岁月却让他承受了过多的情感和伤痛,于是他的灵魂挣扎不停,痛苦莫名。 法医说他有一段时间的自虐行为,轻微,所以给忽视了。 就像不太相信厌食症怎么能饿死人一样,我原以为抑郁症是凭空生出来的,是只有小说里才会出现的。比如直子可以那么死去,我们生则是无病呻吟。 可萧就这么死了。 而对于萧来说,那样就好吗?活着就好吗? 我突然迷惑于生活的意义。 我想萧的死让我变了。 我不变才怪! 我变得孤僻、冷漠、刻薄、虚伪、自私并且悲观。我想我原本就如此,只是一方面我克制了它,为了显示我可以和社会上每一个活得滋润的人一样如鱼得水,为了证明非不能也,而不为也;另一方面有些东西柔顺地劝说我,譬如残存下来的另一个友情的载体,和一点对亲情的憧憬,让我苟且地坚持。 可我发现我没必要这样,对吧。 难道要我也把自己的心灵扭曲到一个怪异的程度,才叫正确? 我在企求谁的原谅,我又在渴望得到谁的爱?我的人生居然如此空虚。 夜深了却不肯睡去时,我会听萧最喜欢的歌。那歌唱永恒的旋律。 半梦半醒中,那歌声好像叠化在了远去的末班车上,或是随石块沉到湖底。 那时,我便在想,这个世界是怎么了? 而我呢? 我又是怎么了? 怎么是现在这个样子? 人是向死而生的,可我这样半掉着,却像要裂又裂不开的罐子。 我小心得很,什么都舍不得了。我怕我要是还快乐了,幸福了,对不起萧。 地铁站,我耐心地等着我的那班车。一切都很安静。日本就这点好,大家在公共场所里都像藏着什么天大的秘密一样安静,那种仿佛下一刻就有"9·11"发生似的安静。 我站在铁道边,一个人走到身旁,我看了他一眼。 他说:"等车啊。" "是啊。"我回答,"有事吗?" 萧可爱地笑着:"你答应了带我去那里的。" "知道。"我说,"我答应你一切事。" "我很想念你。" 我温柔笑道:"我永远也不会忘了你。" "我知道。" 于是萧就消失了,就像来时一样无声无息,仿佛从没存在过。 我从父亲那里回到学校,加贺准确地在楼下等到了我。 我看他笑地神秘,问:"什么好事?" "都不是。"他说,塞给我一样东西。一看,是个贝壳。 "我在家乡的海边捡的。" "你家乡是哪?" "横须贺。" 我呆掉,"好地方。" "谢谢。"加贺自豪地笑。 我问:"这个可以保佑平安?" "中国俗话说:信则灵。" 有意思。我收下了。 五、 母亲其实是个非常值得尊敬的女性。她一个离了婚的女人,带着孩子,白手起家,吃苦耐劳,凭自己的本事闯下一片天地。我现在的衣食无忧全拜她所赐。和她比较起来,我实在窝囊得一点都不像她的女儿,而且还自命清高,尖酸刻薄。 我除了知道自己养活自己外也没什么特别的觉悟。 爱国,那是一定的。爱家,那些人和我没血缘关系。爱朋友,可他死了。 妈妈说过因为我是在单亲家庭里长大,所以性格脾气都有点怪,也说过,她想弥补,却不知道我真正需要什么。 我需要什么? 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告诉她?再说我没有父亲又不是她的错。 不是的。妈妈说,有些事你不知道...... 那你就告诉我吧。我都这么大了,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 妈妈摇头:也许我说了你会恨我的。 你不说怎么知道我是会恨你还是会更爱你? 但我没有勉强。 我来日本后,妈妈常在电话里问,你去见了你爸了吗? 每次我说没有时,她总很遗憾地叹气:去见见他吧,他毕竟是你父亲啊。 我觉得很奇怪,当初和我说爸爸不要我们了的是她,现在劝我放下怨恨认亲的也是她。是什么让她变了。 我可怜的母亲,她一直拼命想给我个完整的家庭,可等到她真的有了一个完整的家庭的时候,一直守护着的女儿却离开她远走高飞了。 天气已经很暖和了。整个日本的樱树都在开花,我看到的都是粉红的,夕阳下,却像火在燃烧。 加贺来约我看樱花的时候,我正在楼顶发呆。 从萧之后,我就喜欢上了这种危险又不怎么干净的地方。从这里可以望得很远,似乎可以看到家。 萧的那种病会让他产生幻觉和幻听,我想他之所以喜欢来这种地方,大概是在躲避其他人的同时,放任这种幻觉吧。我很想知道他听到了什么,HIDE的吉他,我的钢琴,还是他死后,我们的哭泣? "你不是一直很想去上野看樱花吗?"加贺说,"我们班上有一帮同学后天要去,你要和我们一起吗?" "我不想和不认识的人一起出去。"我说。 "那你要抓紧了,花很快就谢了。" "可还会再开的,不是吗?"人死了,却没法再回来了。 加贺温柔地笑,"又想起你的朋友了?" 我觉得很奇怪,我为什么要和他说起这事,这不是我和欧阳之间的秘密的吗? 加贺是个好男孩,至少以我二十年的阅历来看,他是这样的。 "真奇怪,这里这么多高楼,却还可以看到夕阳。"我说,"我在国内的时候,学校也有一个这样的平台,"我比画了一下,"要大点,对着西边,那边是农田--我们学校在郊区,很空旷。那里的夕阳就很漂亮。" 加贺认真听着。 "我那朋友,哦,我在那里有两个最好的朋友。我那朋友,是个非常优秀的人。人很好。他们两都是很不错的人。"我在寻找语言。以前不说,却有一肚子的话,现在想说,却连怎么用词都不知道了。 加贺说:"你们从小就认识吗?" "不,是上了大学才认识的。他们一个比我大两岁,学国际经济法,一个大五岁,学医。都是很能干的人呢。" "那现在都该毕业了。" "......是啊,欧阳留校继续读研究生。我们学校医学系是很有名的。" "那另一个呢?" 我背对着夕阳,注视着加贺带着好奇的脸。 "他死了。" 加贺身子微微一震。 "对不起。"他说。 我转了回去,"我好像和你说过的,我最后一次见他,就是这个时候。夕阳格外地好。" 他不知道说什么接上我的话,于是沉默。 "你知道抑郁症吗?" "听说过。电视和书上常有的。" "其实生活中也常有。"我说,"他得的就是这个病。" 加贺沉默了。 "我没得过这病,不理解他的感受。那不是痛,是精神上的折磨,例如幻觉,其实本没有的东西,却折腾得人不得安宁。你不知道你感受到的东西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很玄虚是吧。精神病这玩意儿......他爱的人不爱他,他的亲人不理解他,他的朋友恐怕会离开他。他觉得太痛苦了,于是选择先走一步。" "我们有过最快乐的时光,他读大学的那四年都挺好的,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的。他弹得一手好吉他,还有自己的BAND,当然是瞒着父母的。很好玩的。"我笑起来,"那些旷课去给他捧场的日子,欧阳为了考研忙得六亲不认的时候,我和他一起回来,坐地铁,一坐就是一个多小时,在黄昏中一晃一晃地。我们坐着却一句话也不说......" "他怎么死的?"加贺问。 "自杀。" 然后我们沉默了很久,很久,一直到天边最后一丝光线在地平线上挣扎。 空荡荡的楼顶,风刮过时,我仿佛又听到了萧的吉他。这就是幻听吧。萧这样死了,我也得病了。 "ForeverLove......" "什么?" "X-JAPAN的那首ForeverLove啊。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就在弹那首曲子。萧很喜欢。"我看着加贺。 那凄美的旋律呵! 是幻听吧?我听见萧弹了那段绚丽的、伤痛的吉他SOLO。 他如他所说的那样走了,即使我再怎么从那个用手搭的窗户里向外张望,他都不在了。 泪如雨下,无法抑制。 我收到国内寄来的大包裹。真是奇怪,我什么都不缺,还这么夸张地寄什么东西。 加贺帮我把那大包东西扛到宿舍:"你妈妈不会是寄来了土产吧。" 怎么可能?我冷笑,"也许她要把我赶出家门,把我的东西都扫来了也说不定。" 结果都不是。 打开包,里面还有一层,上面放着一封信。妈妈的笔迹,很长的信。在这个E时代,她居然还写那么长的信。 我一直对你有亏欠。妈妈这样写到。 我一直没能给你个父亲。并不是我和你父亲离了婚,而是我一直拒绝你和他的任何接触。 你父亲,当年是变了心。出国进修,和日本的一个女子好上了,于是要和我离婚。我那时是真的恨他的,于是把你从他那里抢了过来。他是那么爱你的,不让你在他身边,他一定很痛苦。我想这样就可以惩罚他的不忠。 你是我的宝贝女儿,我一直想通过我的努力让你忘掉你还有个父亲。这是我对他的报复,让他的女儿忘了他,仇恨他,可这样,到最后,受害的还是你。 我很悔恨的。我对不起你。你小的时候没有细心地陪着你,你长大了没有正确的理解你。我既没有让你得到应得的父爱,也没能给你你需要的母爱。 你那么孤单。 肖萧死后,我看你那样,突然醒了。我知道自己彻底地错了,不知道现在弥补是否还来得及。 我要告诉你:你父亲从来没有忘了你。我对你说的,灌输的那些所谓你父亲不需要你的话都是我的错。他没有这样,他是爱你的。 这二十多年来,他一直按时寄抚养费。隔上一两个月,寄上照片和给你的信,还有玩具、衣服什么的。 我都把这些东西收了起来。考虑过丢掉,可那是你的,我没有这个权利,即使是藏起来不让你看见的权利都没有。 我不是一个好母亲,我觉得我是有什么病的,这种心态很不正常。你那朋友的死导致你的远走高飞,你的离去导致我的悔悟。我用尽千方百计把你留住,可你还是要走的。哪有永远在父母身边的孩子! 我爱你的,孩子。也请你原谅你的父亲。 这些东西都是这二十年来他寄过来的,是我给你封藏的父爱。你好好收着吧。也许这可以减轻我的内疚,哪怕只一点点............ 我把信纸拿开,让泪水落到腿上。 那一大包东西,和母亲说的一样,从小时侯的玩具和衣服,到念高中需要的英文阅读资料,不多,却也是够多了。 我看那发黄的照片和信件,记录了一个男子二十年的岁月。 "X月XX日我计算着,你该掉牙了吧......喜欢小狗吗?爸爸我也养了。你母亲说我不去看你的比较好,我很想你。可如果这样真的比较好的话,那我就悄悄看你一眼好了。我们不见面吧。" "XX月上初中的感觉怎么样?新校服好看吗?你母亲说你喜欢画画,那很好啊。我会有一个做画家的女儿啦............我今年11月会回国一趟,会去你的学校看你的。放心,不会打搅你的生活。你有看我的信吗?" "考上大学啦!你弟弟才上高中呢!我也老了......太忙了,没空去看你了。我在你上高中那年种下的花又发了好多枝了。" 我的手一直在发抖。 母亲骗了我,可这已没什么关系了。人生本就是一场骗局,死后才知道自己上了当。萧定是大彻大悟了,才急着要走的。 而我本就是个笨蛋! 多可笑,这么多年的怨恨,原来是场母亲的自欺欺人的梦。醒来后,还出了一身汗。 欧阳知道了会怎么说? 我从没像此刻这样想知道他在干什么,过得还好吗?我不负责任地从萧的死那里跑了,留下他收拾烂摊子。 我挂念着他,我对不起他。 但愿他能知道。 "写的什么?哭成那样。"加贺问。 我抹抹眼泪,说:"你看着夕阳。我记得萧死后一天,我和欧阳坐公车,看到黄昏的景象,我居然大叫:'彩霞!看!是彩霞!'整车的人都把我当怪物看。" 我笑起来。 加贺担心地看着我,却不知道怎么安慰。 他想了想,也望向窗外,说:"是啊,感觉像有一辈子都没看过黄昏了......" 自从收到了母亲寄来的东西后,我一看到靖智就有点虚。我当初那样虚张声势,只不过为了点面子,现在真相大白后,发现最大的输家是自己。 靖智当然不知道这事,他对我一如既往地亲切热情。 "4月28号是我生日,妈妈还是回不来,我和父亲过的话,未免寂寞了,你可以来吗?" 我瞪着他,直觉告诉我这是个有计划的阴谋。可我还是点了点头。 我想再见见那个人,想在抛开所有成见后再度审视他,看他是否真的是我父亲。 四月底樱花已开得差不多了,我见天气那么好,于是出了地铁站后慢慢地边走边看最后的落樱。 父亲在门铃响起的同时拉开了门。 "快进来,路上还好吗?"他为我拿来了拖鞋,放在我脚前。 "还好,就是有点挤。"我说,一眼就瞄到了他鬓边的白发,那是染发时漏掉的。 "是下班的高峰期啊。"他把我的包和外衣挂好,"还以为你回早点到的呢。" "恩......"我犹豫着,问,"你现在身体已经完全没事了吧?" 他很高兴的样子,说:"早就去上班了,虽然上了年纪了,可是感觉却越来越年轻了。" 靖智从厨房里伸出头,"料理马上就好了!" "是你做饭?"我不相信。 "靖智给他母亲调教得非常好呢!" 现在的男孩子大都会做得一两道拿手菜,反而是女孩子,都远离了庖厨。 我坐在客厅里,想起了第一次来时的情景。冻得通红的鼻子,微微发抖的腿,还有淡淡的怨恨和无奈。 那只狗靠了过来,用鼻子蹭了蹭我,摇了摇尾巴。我拍拍它的头,它呜了一声,在旁边趴下了。 "它很喜欢你。"父亲说。 我看他满脸满足的表情,想起了母亲的信,觉得眼前的这个男人可恨之余的确有他的可怜之处。至少母亲说他是有悄悄来看过我,尽管只有四五次...... 靖智招呼我们去饭厅,那里已经摆好了生日蛋糕和看上去很美味的料理。 "今年是十八了吧?"我问。 "是十七,我早读了一年书。" "原来如此。"我拿出生日礼物,"生日快乐。" 靖智拆开一看,欢快地叫起来:"巴西队的球服!" "试试吧!"父亲说。于是靖智马上就把衣服套在了身上。 "很合适啊。"我笑笑,"开始还担心你不喜欢巴西队呢。" "我当然喜欢啦!"靖智大声说,"你呢?" "德国。" "好奇怪,一般来说女孩子都会喜欢英格兰的。" 父亲笑呵呵地举起了杯子。 "爸爸唱首歌吧!"靖智叫道。 "唱歌?"他笑,"那也可以啊。" 父亲站了起来,说:"我没法像你们年轻人一样唱流行歌曲了。"于是清了清嗓子,唱了起来。 我一听,旋律怎么那么熟悉? 然后才明白过来。 那是〈何日君再来〉。 父亲的鱼尾纹细细地展开,有泪水在皱纹里闪光。 回去的时候父亲一直送到了巷口。 我说:"又不晚,我可以自己回去。" "现在治安不好,一定要小心。"他反复叮咛着,"有什么事打个电话,需要什么就和我说。" "知道了。"我说,"您回去吧。" "好!好!"他嘴上答应着,还是看着我。 我想了想,说:"爸,你要保重身体。" 他猛地一震,激动地看着我。我知道这是我第一次喊他爸爸,当年他出国时我还不会说话。 二十年的隔阂,只一个称呼就填补了。真搞不懂我们那么多年来在做什么? 怎么浪费了那么多时间呢? "我走了。"我说,转身离开。我看到父亲把手捂上了眼睛。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往地铁站走去。 六 我承认我不是一个讨人喜欢的人。我乖僻、冷漠、刻薄又虚伪。可总有很多人真心关心我。例如欧阳,他现在就在海的另一边为我干着急。而我明知道对不住他,却什么也不能做。 我们都是现在才从萧的死中回过神来,然后发觉该去安慰一下对方。而这时才发现,彼此间已经分开千里万里了。 我从没打电话找过他。能在MSN上碰到是缘分,天南地北聊几句,若碰不上,定期留言问候一声。 我成了胆小鬼,不敢听欧阳的声音,因为总觉得他的声音也属于萧的死的一部分。 可他是和我拥有相同回忆的人啊。我怎么可以把他拒绝在生活之外呢? 我想是父亲的事提醒我去珍惜所有我曾亏欠的人。 萧死了,我怎么可以再和欧阳失去昔日的温情呢? 电话响了五、六声才有人接。那是欧阳寝室的一个山东人,嗓门奇大。 "欧阳!"他甚至没把话筒拿开,"有个女生找你!" 房间里响起了笑声,欧阳的声音模糊:"谁呀?我忙呢!" "不知道,你看这来电显示,好像是国际长途......"话筒被夺了过去。 欧阳激动的问:"是你吗?" 我说:"是我。"才说了两个字,就来了泪水了。 "怎么样?在那边还好吗?" "不错......我和父亲很好。" "那太好了!"听得出欧阳在笑,可我却要哭出来了。那久违了的声音啊,我从没像此刻这样依赖着他,希望他就在眼前。 "欧阳,"我的声音在撒娇,"我们是怎么了?" 欧阳的声音开始带着鼻音了,"没事啊!我们这不是在打电话吗?有快半年没听见你声音了,怪想念的。" "你呢?你好吗?" "恩......学习有点紧张。" "你的那颗牙......" "补上了。" 我的泪终于开始啪啪地掉,室友忙递上面纸,担心地看着我。 "我认识了个很好的男孩子。" "那好啊。"欧阳说,"你喜欢他吗?" "我不知道是哪种喜欢。是喜欢你们的那种喜欢,还是另外一回事。" "有区别的吗?" "当然!朋友是一回事,其他的又是另外一回事。可我不想因为他而把你们放在第二位。那萧呢?我不可以喜欢别人超过喜欢他的!" "笨蛋!"欧阳怜爱地骂我,"萧不会在意的。" "我在意啊!"我叫,"我会忘了萧吗?他曾经那么刻骨铭心地存在过!" "你必须放下他,你还有你自己的幸福!" "欧阳......" "萧曾和我说过一个故事。" "哦......" "童话。"欧阳在那头笑了笑,"关于一个来自天堂的粉红色的小蜘蛛和一朵沙漠里的玫瑰的故事。" 我一听就猜到了讲的会是哪两个人的故事。那粉红色的小蜘蛛啊!我的泪水不可抑制! 我哭得像个打翻了酱油瓶的小孩子。 我逝去了最绚烂的精力和最热烈的感情,那是一生只一次的年少轻狂! 萧在最后的留言里写:你们会幸福的,对吗? 那是否是早就预料到了,我们终将抛开关于他的灰色记忆,得到新的感情,继续走自己的人生。他知道,我们不会因他的任性而蹉跎。 他早知道我们都会忘了他。 是啊!永恒的爱也有消失点,多年后,我怎么还会感受到现在这份痛苦? "一只生活在天堂里,得到所有人喜爱的粉红色的蜘蛛,一次看到了天堂里没有的红色,于是恳求上帝让它到人间,去再看一眼那美丽的红色。" 欧阳实在没什么讲故事的天分,如果我不是正心痛地哭着,如果不是隔着遥远的海峡,我肯定会大声嘲笑出来。 所以我安静地听着。 "它到了人间的沙漠,在那里碰到了一株生长在沙漠里的红色玫瑰。那是一枝独一无二的玫瑰。" 萧,你也是我的一只独一无二的花儿啊! "小蜘蛛为玫瑰着迷。虽然一个是一枝骄傲的玫瑰,靠吸食人的血液而活,另一个是只什么也不懂的来自天堂的蜘蛛,可他们还是深深喜欢彼此。他们约定了,小蜘蛛要做玫瑰的妻子。" 我笑了笑,相信欧阳绝对知道我在笑,我就是这么肯定。 "然后来了一个路人,他无情地把花儿摘走了。小蜘蛛于是又恳求上帝,让他再见那玫瑰一面。上帝便安排他们在来世见面。" "他们终于相见了。玫瑰已经忘了前世的承诺,可小蜘蛛还记得。他做为一个乐队的吉他手,安心地守侯在已是那个乐队的鼓手兼键盘手的玫瑰花身边。可是,当初摘走花的人,和那时一样,没有好好珍惜他。他离开了,玫瑰花非常地伤心。于是小蜘蛛也非常伤心。喜爱小蜘蛛的上帝乘他喝醉的时候,劝说他回到了天堂。" 我紧握着话筒,似乎已有点明白欧阳的意思了。 "可小蜘蛛一回去就后悔了,它看着在人间里痛苦的玫瑰花,再次恳求上帝让他们再在一起,并保证绝对不会再离开它的花儿了。" "上帝说,你要再见它,只有等,等到又一个来世了。于是小蜘蛛就在天堂里耐心地等待着......" 简直是收买人命的结局。 "所以,"欧阳继续说,"如果你得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请一定要好好珍惜它。因为它很有可能就是你前世遇到的那只小蜘蛛......" 我活这么大,从没像现在这样哭过,好像要把身体里所有水分都哭出来一样。 欧阳想要我明白,绝不可错过得到幸福的机会。 "欧阳......"我泣不成声。 "别哭。"欧阳温柔地说,"别哭,乖,我在这里呢!" 我只能猛点头。 "放假后,回来吧!"欧阳说。 "会的。我一定会来。" "和朋友一起回来。" "好!"我答,"我们再一起去看萧!" 我去找加贺。 他看到我大吃一惊,以前总是他热情地围着我转,这次我居然会主动送上门,他当然不理解。 "这个周末......有空吗?"我开门见山地问。 "没有......啊!有啊!"他没反映过来。 "是有事还是有空?" "有空!有空!" 我点点头,"那么,陪我去一个地方好吧。" 那天天气很好,天上有薄薄的云。 从东京开往横须贺的新干线只用了一个多小时,出了站,一眼就看到了HideMuseum的宣传广告。是HIDE的人型公仔,[EverFree]的造型,可爱得紧。 我心了咯了一下,鼻子则开始发酸。 我想一个人最成功也就这样了。他的一点一滴被仔细收藏着,放在纪念馆里。在生后的岁月里,总会有人来他的纪念馆悼念,回忆,仿佛他从未离去。 "你是来看他的?"加贺在我身后问。 "我,和我的朋友。" 加贺沉吟片刻,"其实我也很喜欢他,真的。" 的士沿海岸线前进。外面的景色很美。 海一直连到天际,互相映衬着一片蔚蓝,海面上的渔船和军舰就仿佛沉到了海里一般。我也像沉到了海底一样,安心地被这怀旧思念的气息包围着。 我很明白,长久以来,这里一直在呼唤我。 我有个使命,必须来这里看看。 完成萧的心愿。 HideMuseum小巧洁白的主建筑就这么坐落在海边,自然得仿佛天生就在那的一样。和谐却也新颖,HIDE的纪念馆该有的特色。 我抱紧了怀里的包,下了车,与纪念馆遥相对望,海风就这么从我们中间遛过,像极了一个叹息着的幽灵。 刚过了11点,第一批人已经进去了,外面冷冷清清。我看到门口一个男孩转过身来,冲我俏皮地笑,然后指着入口处。 讨厌死了!我对他说,我这不是来了吗?别催了! 你的动作一向很慢的。来日本这么久了才想到带我来这里。萧不服地叫。 真罗嗦!我瞪他,既然嫌我,你干吗不自己来! 他耍赖地笑笑。 加贺轻轻推了我一下。我点点头,走了过去。 里面很热闹的,可这里还是一个被忧伤的回忆笼罩着的地方。 整洁的院落,优美的喷泉,还有刷着藏蓝色的"lemoned"专卖店。小小的店铺有着精制丰富的商品。门上有很多乐队来过这里留的影,我一眼就看到了GLAY,怎么看上去那么开心? 我对加贺说:"知道为什么X的成员不来这里吗?" 加贺说:"有必要来吗?" 我笑,还真的是简短又准确的回答。 就像萧,学校为他开的追悼会,我和欧阳都没去。到是他的乐队给他办的纪念LIVE,我们在那里哭了个痛快。 萧是我们自己的,怀念他不需要过多的形式。 大厅里,有HIDE一生的小小缩影。[EverFree]里用过的加长型黑色轿车,玻璃展柜里的儿时的小东西。 时光一点一滴地堆积。 我像又到了第一次见萧:他腼腆地站在窗户下。又像看见了音乐教室的中午,他静坐在阶梯座位上,半眯着眼睛,听我叮叮咚咚的钢琴。或是夕阳染红了的平台上,共听着一副耳机,ForeverLove的旋律回荡。还有,深夜和萧坐地铁回学校,有节奏的摇晃和轰隆声中,只闭了下眼睛,就已经过了两三个站。再有,就是他下葬的那天,我和欧阳站在离坟很远的一棵树下,安静地看着,阳光从头顶树叶的fèng隙里泻下,身影斑驳。 HIDE在事业正走向高峰时离去,萧也在毕业前夕糙糙结束人生。 无奈没用的。 加贺看到了什么,笑了起来。我凑过去看。是HIDE小时候的照片,肥嘟嘟的,说不出的可爱。 "松本妈妈还真会养小孩呢。"我也笑了。 地下室里,音乐声震耳欲聋,里面堆满了HIDE做音乐和演出时用的东西。还有大堆的CD及录像带。 我看得眼红。真的,那么多。 人死后留下来的东西,在其本身上负载着很多其他的意义。 一个小小的纽扣,都会让我想起你的体温;一面陈旧的镜子,也是可以让我回忆起你的微笑的啊! 最底层的通道是透明的,下面铺着HIDE的衣服和PICK。看得很清楚,离我们很近,可那一片晶莹的钢化玻璃把我们和他隔了开来。 把生与死隔了开来。 通道里设置的耳机里,HIDE轻快明朗的笑声刺激着所有人的泪腺。 现代科技还保留了他的一部分。 没有实体的那部分。 加贺把手放在我的肩上。轻轻的力道,却是我最大的依靠。 我回过头,冲他微笑:"去留言吗?" 他点点头。 馆后洁白的露天空地上,抽象的装饰物别致且色彩协调。长长的留言墙,写满了红色的字,我们几乎找不到空的地方。 留言墙比留言簿的分量重了许多。虽然雨水会冲刷掉字迹,但那是HIDE已经阅读过的证据。爱的分量加重了书写的力量,让那些意念铭刻在这块思念的土地上。 我想劝你们可一去听听Enigma的那首Gravityoflove,唱的就是这么一回事。 我已记不起写了点什么,因为这不重要。我站着,看萧在上面鬼画符。 你真胡闹!我指责他。 他把笔叼在嘴里,退了一步,看自己的杰作--那是一只Q版的正在弹吉他的粉红色的小蜘蛛。 我笑了起来,我们开了HIDE一个玩笑。 希望他不会介意。 可以了吗?加贺问。 我点点头。 于是我们从出口离开了这里,没有回头。 不再回首了,逝去的岁月和朋友。即使留恋,我也不该逗留。 我问加贺:"去得了海滩吗?" 他低头看表,已经5点多了,想不到我们在Museum里呆了那么久。 "这里去海边很近。"加贺说,"今天可以看到最美的夕阳呢!" 加贺没说错,没走多远,就是一片金黄的沙滩。可这里没向着西的,落日在旁边。海水已经被染成紫红,有种让人头晕的激情。 我是在内地长大的,可以说没见过几次海。可我没有力气去奔跑,只有慢慢走到边上,找个干的地方坐下。 加贺却来了兴致,踩到了水里。 "知道吗?我以前常来这里玩的。小时候,和隔壁家的小孩,比赛谁潜得最久。有次我还差点就这么淹死!这里的贝壳、海螺什么的,特别漂亮,我小时候很喜欢拣呢!" 我笑:"你在这里长大的?" "5岁的时候全家由横滨搬来这里。父亲被调到这里做分公司的经理,妈妈虽然不愿离开横滨,可为了父亲,还是辞了工作跟来了。" "你母亲是中国哪里的人?" "上海,但祖籍是湖北的。"加贺想起什么,"我小时候和妈妈回过中国看望外公外婆,很小了。他们住在武汉。" "哦?"我是在那个城市度过我的学龄前生活的。 "我都差不多忘了那时的事了。"加贺笑。 我点点头。低头从背包里拿出那个小小的檀香木盒子,站了起来。 海边的晚风有点劲,我甩甩头发,往海里走。 "你去干吗?"加贺在身后喊。 反正不是寻死。 我一直走到水没过膝盖才停了下来。怀里的盒子散发出阵阵芬芳,我微笑着看着它,像看着自己的孩子。 尽管没有正视着夕阳,可还是可以感受到她耀眼的光芒。张狂、气派、散尽热量。 萧,你准备好了吗?我们要分别了。 没有仪式,没有悼词。我要送你走了。 这里那么美,你可以天天在这片海滩上弹你心爱的吉他了。 你会快乐的。 这个做工精致的檀香木盒子随着我手臂的动作,在蓝色的天空和紫色的夕阳里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入水时,溅起一朵红色的浪花。 然后一切又归于平静。 我不知道海流会把萧的那一小部分骨灰送到哪里,但我相信萧会留在这里。这里有他最崇拜的人,萧陪伴着他,和他一起弹吉他,看海上绚丽的夕阳。 海浪间,我最后一次看到他。那是我们初次相遇时的模样,白衬衫,送开的领结,打完篮球后淌下的汗,还有令人心酸的笑容。 要走了吗?我问。 是的,萧用那双漂亮的眼睛温柔地望着我。 还有什么事情要我办吗? 没有了。长久以来,辛苦你了。 说什么啊......我咿唔。 你可以来看我的啊! 我还可以再见到你吗? 不一定要见到人啊。再说,也见不到了。 他望了望无边无际的海。当你晚上看着月亮时,我会从你身后搂着你;我可以乘着海浪到东京去悄悄看你;可以在你的枕头下放上有我在里面的美梦;可以乘你不在时为你收拾好房子;如果你想我了,就拿出我给你的光碟,仔细听,里面有我的叹息...... 海浪拍打着萧单薄的身子,他好像快要消失了。 不要,我还有好多道别的话没说! 可我只说得出这么一句:你走好! 萧的笑容还是那么可爱:你终于舍得让我走了! 终究是要离开的。我无力地望着他淡去的身影。 你......你们......会幸福的,对吗? 海面上的浪花一阵接一阵,朵朵都是美丽的紫红色,如此绚烂。 我回过头,加贺正担心地望着我。 欧阳说我身边有一只前世和我有缘的小蜘蛛,我便想起了第一次见加贺。 一个年少,一个无知。 岁月无痕,隐隐中有什么指引着我来到这里,继续以前的故事。 我在背包里掏了掏,找出了那个贝壳,丢给他。 "这是什么?"他瞅了一眼。 "你送我的啊!" "我送你的好像不是这个吧,颜色不对啊。" 我嘻嘻地笑起来,"不是你前阵子送的那个。" "那是什么时候送的?"加贺的样子笨笨的。 我侧头计算了一下,说:"十五年前!" "什么?" 我微笑着踩着凉慡的海水沿着海岸继续走。夕阳就在眼前,精力十足地放着光芒。 加贺还在回忆着。 好好想想吧,你想不起也不要紧,只要你知道你曾经在一个小女孩最寂寞、最寒冷的时候,用天使般的微笑和真诚的心陪伴她度过了一段短暂的时光,以及你离开后留下来的,希望! 加贺终于惊讶地叫了起来,比我想的要快:"你......" 我没有回头,继续走。他马上从后面追了过来。 "等一下!是真的吗?" 我转过身,他停在离我十五米远的地方,专注地看着我,想从我这里找到答案。 我开始微笑。 我们会幸福的,对吧............ ----全文完---- (每日更新精彩耽美小说,敬请关注:https://www.256zww.com/256中文。现在手机访问可无广告阅读哟~)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站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原文作者!